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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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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八點,北京被籠罩在常見的霧霾中。喬延元大步走向議事廳的會議室,感應門自動打開,會議桌旁穿著制服的人紛紛起立,喬延元一邊擺手示意部下們坐下一邊走向自己的位置。

並沒有什麽寒暄語,喬延元直接進入正題,“煦城整改分析和決策會,現在開始。”煦城整改委員會是今年十一月北京大會後成立的,喬延元任委員長,整改委員會是書面的說法,其實大家私下都把這叫“清洗會”,聽著像紅花會青花會的幫派兄弟,他們把喬延元叫頭兒,卻遭到批評,說不正經。其實也怪不了委員們,畢竟這幫人的平均年齡不到三十歲,玩心確實比五十出頭的喬延元大了點。

“各組組長發給你們的資料都看了嗎?”喬延元問。

四位組長點頭。

“那現在大家對煦城有什麽認識?”

四位組長交換了眼色,年齡最大資歷最老的F組組長說,“經濟神話,魅力魔都。”

“它這三十年的發展成果,相當於歐美國家的過去兩百年。”A組組長接著說。

“它把上個世紀領導人提出的偉大口號變成了現實。”S組組長說得很含蓄,符合他一貫的謹慎作風。

“藏汙納垢,千瘡百孔。”T組組長最後說。

“說說對長汀四家的看法。”

“資本家本身。”F組組長說。

“金字塔頂端。”A組組長說。

“犯罪頭目。”S組組長說。

“時代畸形兒。”T組組長說。

喬延元輕笑了一聲,這幫年輕人浪漫又不務實,說的都是些泛泛之詞,他站起來,說,“長汀四家是煦城的核心,也是我們這次行動的重點整改對象,”他的目光在部下們臉上掃過,大家都知道“整改”兩個字是另外兩個字的書面說法,有點不寒而栗。喬延元繼續說,“這四家分別是以竟為之為家長的竟家,以林君則為家長的林家,以盛榮為家長的盛家和以葉泓正為家長的葉家,他們分別創立了淳壹、林氏、盛山和微格這四大公司,四大公司互相合作資本交融,各自旗下又有無數小公司。”

“他們的主營業務是什麽?”F組組長皺著眉頭問。

“任何和一切。”喬延元說,“從餐飲、服裝、醫藥和房產到影視、出版、新媒體再到電商物流、人工智能、生物科技,只要是能賺錢的,他們都抓在手裏。”

“也就是說,他們供給了煦城2115萬人口的衣食住行,”A組組長驚呆了,“中國的經濟龍頭煦城其實是他們這四家的合眾國。”他運用了一個比較誇張的說法。

“不止煦城,”喬延元指著T組組長別在制服上的胸針,說,“鈴昇胸前那玩意兒,就是林氏旗下一家珠寶公司的產品。這家在國際上冒頭的珠寶公司,對於林氏而言只是一個小零頭。”

“也就是說,”S組組長明白了頭兒的說法,“這四家就好像一棵參天古樹,紮根在煦城,根系蔓及四海。”

喬延元點點頭,“比喻不錯。”

“那我們要是把這棵樹拔了,煦城豈不是得地震?”F組組長說。

“可他們的毒品、賭場、槍支走私、人口貿易和活體實驗,哪一樣我們看得過去,可以坐視不理?”S組組長反問。

“這就是長汀四家的獨特甚至是魅惑之處,它不同於一般的黑道組織,隱匿在角落。在太陽升起的白天,這四家個個都是商業精英,家長們受到一把手的接見,被表彰為精英企業家、慈善企業家,獎杯證書擺滿整整一面墻,可到了晚上,他們簡直把煦城翻了個面,掀了個底朝天,實在難看。”

“像是在擰魔方。”A組組長說,“他們在玩弄著這座城市。”

“我想起前些年的雨果獎的獲獎作品,《北京折疊》。”S組組長說。

“軟科幻我可不太喜歡,我還是比較愛看劉慈欣。”T組組長說。

喬延元敲敲桌子,“跑題了。”

部下們停止對科幻作品的討論,望著頭兒。喬延元操縱儀器,虛擬的熒藍色顯示屏上呈現圖像,“這就是林氏的總部大樓,每一層都是林氏各領域業務的指揮中心。”

“天啦,”A組組長驚呼,“具象版商業帝國啊,這裏面每天都有多少人在工作!”

“我有個問題,”F組組長凝眉思索,“這棟帝國大廈裏的人們都清楚自己是在為誰工作嗎?我是說......他們清楚自己間接參與犯罪麽?”

“就現在的摸底調查,只有四家的高層骨幹,才有資格知道終極秘密。公司的職員們,大概都在為了進入世界五百強這樣的企業而沾沾自喜發奮苦幹吧。”喬延元輕蔑地笑。

“被蒙蔽了啊。”T組的女組長輕嘆。

“不過這大樓倒是挺好看的,像藝術品似的。”S組組長說。

“它的設計者是威裏歐若威爾的得意門生。”

“Viljo Revell?”A組組長問,“那個設計多倫多市政廳的芬蘭人?”

喬延元點點了頭,“好了,閑聊到此為止,現在來認識一下長汀的核心成員們。”他按下按鈕,虛擬屏幕上的內容發生變化,出現一張男性圖片和相關資料,從年齡身高體重到個人愛好婚戀情況,不知道的還以為是珍愛網截圖。

“林瑾昱,已故的林氏董事長林君則的長子,今年二十二歲,身高186,體重68kg,哈佛大學肄業,從業一年,業績斐然,被長汀的老當家王朝歌作為接班人培養。目前單身。”

“林瑾晨,林瑾昱的弟弟,今年十四歲,就讀於煦商附中初中部,七歲時候被送到日本,在東京生活了六年。根據民意調查,他的被競選校草支持率是百分之九十五。”

“什麽叫被競選?”T組組長打斷喬延元。

喬延元摸著下巴,“指當事人放棄競選權而民意不從執意選舉當事人這一種情況。”

T組組長點點頭,喬延元調到下一張圖片繼續介紹。

葉微塵。

盛危言。

竟曦時。

屏幕上跳出來一張女孩子的照片,穿著西式校服對著鏡頭微笑,齊劉海下大眼睛靈動,背景是一片藍色,這是她高考時候的證件照。

“她叫伊以。”坐在會議桌末座的年輕人忽然開口,打斷了正要講話的喬延元,“是王朝歌的......一個日本朋友和葉泓正的弟弟葉浪的孩子。那個日本女人死了很多年了,而葉浪自從被王朝歌逐出長汀後就再沒參與家族的任何生意,十八年來敗犬一條,潦倒街道巷尾,所以,嚴格來講,”年輕人直視最上端的委員長的眼睛,“她不算長汀人。”

喬延元的嘴唇動了動,最後只化作一抹意義不明的笑,他換到下一張圖片:“接著讓我們來認識一下長汀的家長們。”

會議結束,各自領到任務的組長們起身離去,只剩下首端的喬延元和末端的年輕人。在整個會議過程中,他一直沈默著,除了關於伊以不是長汀人的這一番論證外,再沒有說過其他。此刻,喬延元起身,走到年輕人身邊,“阿岑,你上次說到煦城執行任務身受重傷的時候有個女學生救了你,就是剛才那個?”

喬岑點點頭。

喬延元的手在侄子的肩上重重地按了一下,語氣沈重,“別那麽好心。知恩圖報是一回事,是非曲直又是另一回事。”

“她真不是,我調查過......不然她也不會救我。”二叔淩厲的目光令喬岑有點底氣不足,即使在外面雷厲風行威風凜凜,在二叔面前他還是小孩子似的怕。

“那也是因為她不知道你。”喬延元加重了語氣,“你當她知道了你的身份後,還會去給你買藥包紮?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那樣環境中長大的孩子,又沒有光明正大的身份,你指望她多光明?阿岑,”喬延元拍了拍喬岑的肩,“別那麽孩子氣,心狠一點。”

喬延元說完往外面走,留出空間讓喬岑自己思考。喬岑看著二叔的背影,很想叫住他說二叔你的做法太冒進了,我到煦城去摸過底知道解決長汀四家絕不是那麽簡單的事,他們的勢力錯綜覆雜盤根錯節還有海外資本入駐,你要是效仿俾斯麥使用鐵血手段會遭到那群瘋子更鐵血的反擊,而且長汀四家畢竟還有明面上的正經生意,這樣的正經生意給煦城賺來了經濟神話的美名,你要是朝夕之間鏟除了他們,由此造成的經濟波動和市場混亂,我們可以對上面負責麽?

而且.......喬岑想起了那一天,在他瀕死的視線中,出現的那只搖晃著細細雙腿的小兔子.......我真覺得她光明。

開完分析和決策會的晚上,喬延元接到了合作對象的電話。

“喬先生驗貨了麽?”

說實話喬延元討厭電話那端人的故作正經,那人將生意人之間的一套繁文縟節演得陰陽怪氣,但是為了合作他還是只得忍住惡心配合對方,說,“貨物不合格啊,竟先生。沒死成。”

“或許因為那孩子比貨物高端一點,是獵物了。獵物不僅會跑,逼急了還會反咬。”

“竟先生還是收起耍嘴皮子的功夫做點實事吧,我的人就要到煦城了,該以怎樣的方式迎接,竟先生心裏一定也清楚。還是那句話,在這個風口浪尖,得有人棄暗投明,另三家一旦倒了,煦城這份大禮,將是北京給竟先生最好的回扣。”

竟為之掛斷電話,走出房間,碰巧竟曦時正從門前經過,看樣子要下樓出門。

“哪裏去?”竟為之有些疲憊地問,用手按壓著兩眼之間的穴道。

“爸爸不是說要我去看看朝歌先生麽?”

竟為之打量空著手穿著休閑風西服套裝的女兒,“就這麽去?”

竟曦時攤手,“還怎麽去?”

竟為之嘆氣,“去吧。”

竟曦時朝前走了幾步,到樓梯口正要下樓的時候,忽然回過頭來,看著竟為之,“爸爸,你很累麽?”

竟為之一怔,隨即朝女兒擺擺手,“早些回來。”

竟曦時在王朝歌家門前按門鈴,開門的是那個新疆人保姆,沖著她友好地笑,竟曦時禮貌點點頭走進去,沙發上坐著林瑾晨,聽見她進來的聲響只是淡淡擡頭看了一眼,什麽話也沒講就低下頭繼續看書。竟曦時上樓,走廊盡頭的浴室傳來嘩啦啦的水聲,有人在洗澡。她經過和屋,有些疑惑為什麽會在這裏造一間和別墅整體風格完全不搭的和屋出來,繼續往前,敲響了王朝歌書房的門。

王朝歌對於竟曦時這位小輩的到訪很吃驚,他表現得像個面對老師突擊檢查的學生,有種不知道該把沒寫好的作業藏在哪裏的窘態,縱然他的眉梢還是掛著一如既往的威嚴,可是這樣威嚴在竟曦時面前像是一碗被驚動了的水,止不住地晃。

“公司裏的一切還上手麽?”王朝歌問了大多數家長會問的問題。

“嗯,”竟曦時說,“爸爸安排了人來帶我。”

“有不懂的可以問Stan,他門路清。”

“Stan可是先生的人,我怎麽敢用?”竟曦時笑得很客氣,很嚴謹地將這個客氣控制在不會使人覺得傲慢的範圍內。

王朝歌沈吟著,有點不知道該問什麽好,真是讓人尷尬的時候,他像是尋求庇護似的,目光落在了書桌上的相框上。竟曦時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那是一張合照,老人和女孩站在午後陽光的草坪上,女孩挽著老人的手臂,親昵地把頭朝老人偏過去,兩個人都在笑。竟曦時並不認識那個女孩,王朝歌把相框扣在了桌上。

“朝歌先生的親戚?”竟曦時問。

“啊。”只是不清不楚地吐出這樣一個音節,既不是肯定亦不是否定。竟曦時不再問,起身告辭。

她走出來,思考著心中的疑問。走廊那邊走過來人,洗過澡頭發濕漉漉的,身上只穿著長褲,兩個人目光對上了,各自神色自然,無驚慌也無羞赧,職業素養讓他們表現得像是在會議室作為領導人帶著秘書團碰頭一樣。

竟曦時側向一步,給他讓路,他沒說什麽走了過去,確實現在也不是講話的好時機。她回頭,看見他還在往下滴著水的脊背,肩頭有一道取出子彈後留下的傷口,沒經過任何處理,就那麽敞露著。

曦時覺得,那看著真疼。

她從學生宿舍樓走出來,穿著看著暖茸茸的粉色衛衣,藍色牛仔褲,白色球鞋,還是一副高中生的模樣。不像以往歡跳著撲到他懷裏,這次她走得很慢,像是行在很窄的獨木橋上,努力了維持平衡怕一不小心就掉下去。

林瑾昱想去拉她的手,但是因為她的表情最終還是沒伸出手。伊以走到他面前,停住,仰起臉看他,她總有那種眼神,想要問些什麽追尋什麽的時候,大眼睛裏仿佛要飛出蝴蝶。他突然有點害怕她這種眼神,像是經不起拷問似的,很沒用地朝她微笑,掩飾心裏的恐慌。伊以的眼神在他臉上跳蕩了一下,像是蝴蝶的一次撲翼,她笑笑,沒露出牙齒,上下唇之間抿出一條線。林瑾昱擡手想摸她的頭發,她一閃,轉了個圈到他的左手邊,林瑾昱的右手還怔在空中,像是掌中無力,失卻了一把細沙,左手的指縫間忽然嵌進來溫度,伊以扣住他的左手,微微用力捏了捏,他收攏五指,同樣扣住她。

就這樣走在學校的道路上,出了學校後又走上戎城的道路,學校在郊外,道路很寬廣,路旁植物舒舒服服地伸展著莖與葉,山上一半青一半黃,兩個人在行人道上走著,都沒講話。扣在一起的手卻分外緊,在南下的西伯利亞冷空氣裏捂出了汗。

“哎.......”伊以忽然停住腳步,帶著他也停下,她嘴角揚起笑但是又忽然停住了,像是被人硬生生掐斷的植物幼芽,在空氣裏敞露著傷口似的橫切面。她本來想說瑾昱我們去院子裏看看那些花開得怎麽樣了。那是一種攀緣莖的植物,纏在小院子的鐵柵欄上,花朵像一只小喇叭,喇叭口是五角星,紅色的,星星點點灑在一片纏繞鏤空的綠色裏。她曾問他這是什麽花,他搖搖頭說不知道,伊以就笑,原來林瑾昱也有不知道的事。他伸手捏住她的鼻子說取笑我,伊以搖著頭把他的手甩開。

可是她突然想起,那個小院子,已經不在了呀,就在七天前,它被子彈滑稽地打成了蜂窩煤,好像一陣風過便能吹成碎屑。

林瑾昱“嗯”了一聲,疑問的語氣上揚的語調引導她繼續說下去,但是伊以緩緩地像合上一本書似的收起笑,輕輕說,“沒什麽。”

他們繼續往前走,北方的戎城在十一月的天氣裏已經很冷了,風吹在臉上像是被小刀子割著,面上忽然感覺到涼意,伊以擡頭,低低地驚呼,“下雪了啊。”

是戎城的初雪,西伯利亞冷空氣給這座城市人們的一個下馬威,晶瑩的碎粒裹挾在寒風中,天地無聲,盈滿巨大的寂靜,像一個纏滿風雪的繭。

“只是生意上的一點糾紛,”林瑾昱說,“不用擔心。”

伊以知道他在為什麽解釋,轉頭看他,睫毛上落了一粒雪,隨著她眨眼的動作搖搖欲墜,她問,“真的?”

“嗯。”

伊以掙開他的手,兩只手去接雪花,步子加快走在了他前面,林瑾昱伸手拽住她衛衣的帽子,但是這一次她沒有像以往那樣轉半個圈回到他面前,她呆在那裏不動,他也不松手,兩個人之間隔著一臂之距,維持著這個好笑的動作。

“我不知道。”伊以背對著他說,“這些天我不知道該怎麽做,想了很多,分析了很多,不敢問你,你也什麽都不說。瑾昱你......讓我覺得挫敗死了,以前沒在一起的時候,就覺得總走不近你,你對誰都那麽禮貌,在一起了,親密了,我以為應該了解你了,知道你的口味,明白你的脾氣,心想就算對於你不是全部知道,起碼也應該是大部分吧,不是大部分,百分之五十總有的吧,但是......”她嘆了嘆氣,“你到底在做什麽呢?在那七分之五的日子裏,結交著什麽人,做著什麽事,是正是邪,是對是錯......那天你表現得,好像對那一類事很熟悉的樣子,說是游刃有餘也不為過.......我好怕,怕我根本不認識你,怕我其實從來都沒走近過你,怕我喜歡你,只是我自己一廂情願的錯覺。”

林瑾昱覺得那些雪像是鹽粒似的落到自己心裏了,在心臟的血肉之上,散開苦澀的鹹味,不規則的形狀還硌得人生疼,他抓住伊以帽子的那只手收緊了力量。

“好冷啊。”伊以對著天空低低地說,兩只手繞到身後抓住帽子扣到自己頭上,她朝前走去,不再回頭。

林瑾昱垂落回身邊的那只手,在低溫中被凍得通紅,一片單薄的紅中骨節的白便凸顯出來。

伊以,入秋以來,第一次覺得該添衣服了,明明我是......那麽抗寒的一個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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